眼前哪有什么乖巧可爱的阿丑，红烛帐暖，床榻上一个木讷的姑娘呆呆坐着。
房间里凌乱不堪，妆台和衣柜全部倾倒下来，重重地砸在卓炎脊背。身下有寒冷似冰的物体，正是方才半梦半醒间阿丑胸膛的触感。
然而卓炎低头一瞧，被自己用身体护住的却是那个能把他气喷火的沈郁。
沈郁两手抵在胸前，明明是个死去已久的鬼，身上的衫子却也被扯下大半，青青紫紫的吻痕印在他白皙的肩颈上。蓝色的瞳孔颤抖着，盛满肉眼可见的恐惧。
卓炎方知自己时才着了道，误把沈郁当作阿丑，将人家好一顿欺负，紧忙撑开背上的东西拉开距离。
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沈郁得了自由，翻身坐起来，拢着衣裳向后退去，“我用柜子砸了你。”
卓炎挠挠头：“不妨事。”
沈郁要不砸自己，他恐怕还陷在幻境中。
“你、你出言不逊，惹恼了它们——它们不肯放你走要把你也留下。”沈郁又缓缓道。
卓炎又岂会怕这些？
他父亲仍在人世，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祸他不敢闯？
少年人自是有一些少年人的特权。
“那倒要看看它们的本事。”卓炎冷笑着，抬眼看向床头那个呆愣的姑娘。
前一世他在崔家做客时见过那位崔夫人，正是眼前人稍成熟一些的样子。再看她脚下，已经没有了影子。
沈郁缓步走了过来，停在卓炎身侧：“是一百四十八个。”
卓炎眉头一簇，似懂非懂：“影子？”
他想起晕倒前那些形态扭曲的异形，从那方小小的阴影中挣扎爬出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怪物。
“院子里明明只死了一百四十七个人，”沈郁说，“可是我看得清楚，却有一百四十八个影子。”
也就是说，那一天，这院子里。
还有一个从未被问津的亡者。
或许这就是执念所在，是一日无尽轮回的真相。
卓炎也忍不住想：那它会是谁？
身后忽然传来簌簌的响动，像是百足之虫密密麻麻爬满了围墙。卓炎耐心耗尽抬手将沈郁挡在身后，另一只手召出九色浮华剑，煞气凝重。
幽幽的童谣先声而至。
“一头纱，两烛仗，脱绣鞋，上新床……”
“压百果，喜弄璋，枕石榴，子满堂……”
“贺新郎——入洞房——”
卓炎忍无可忍横出一剑，吹毛可断的凌厉剑风从正中削断了一扇窗，骇人的景象接踵而来。
剑气不仅斩掉了一扇窗，更是将临近的窗纸全部捅破。
从那些间或打开的窗洞中，一双又一双漆黑如渊眼睛露了出来。爬满房间外墙的根本不是什么百足虫，而是这些，身躯腐烂姿态扭曲的尸体。
它们首尾相接，用肉体和骨架拧成一张巨大的网，将整间新房牢牢包围。
从那扇掉落的窗子则更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景象，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死死抓着前一人的脚，它们以身为线，织就巨大的尸网。
嘴唇烂透，只剩下干瘪的一层青灰色的皮浅浅挂在骨架上，却还是用漏风的口齿不知疲倦地唱着童谣。
卓炎从不怕这些东西，可是亲眼看到的时候难免头皮发麻。
他难得心善想到沈郁这样一个温驯和善的人或许会害怕，转头叮嘱道：“不用担心，它们伤不到你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可出乎意料的是，沈郁很疑惑地摇了摇头。
“我为什么要怕？”沈郁想不通，“我也是鬼啊。”
卓炎：……
哦，原来我才是唯一的活人，我怕，我怕行了吧！
沈郁接着道：“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状况。”
“有变故是好事，蛇打七寸，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。”卓炎如是道。
床上的柳姑娘摊开手把弄着腰间的同心佩，卓炎眉头又是一跳。千丝万缕的线索中，他仿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。
“你在这呆了三年多，都没仔细看过这位柳姑娘么？”
沈郁摇头：“只远远瞧过，女孩家的新房，我不好来。”
卓炎在心里骂他是个蠢蛋，若是他舍下自己所谓的君子品格，说不定早就看出其中的门道脱身离去了。
“你看她的手。”卓炎道。
沈郁把水蓝色的眸子一眯——“大户人家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，柳姑娘怎么有一层厚茧。”
“你再看她腰上那块玉。”
“很寻常的同心玉啊，男方应当也有一半的。”
“若是我告诉你，这另一半并不在那位新郎官手中，你怎么看？”卓炎说道，“我曾到她未来的夫家做客，见过柳姑娘与夫君，二人所佩正是这对同心玉。”
突如其来的线索太多，沈郁一头雾水。
“难道、难道柳姑娘并不喜欢宋公子另有心上人——可是她已经被山匪掳走，图财图色的山匪有怎么会容她完好得保存这块玉佩？”
“一个千金小姐手上为什么会有做苦工留下的重茧？”
卓炎瞧他自己皱着眉思索的样子格外有趣，故意不讲自己的猜测，正巧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喧闹声。
想来是下一幕大戏正待开场。
于是笑眯眯地拍了拍沈郁：“你且慢慢想着，可不要错过了眼前的好戏。”
“你知道了？”沈郁大惊，反手捉住卓炎，露出童稚一般的天真表情，不住地求道，“告诉我，快告诉我吧！”
“不急不急。”卓炎心中已经有九成把握破解了这谜团，手劲很轻地捏着沈郁的领子把这只小鬼从自己的臂上拎开。
“——你看——”
两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壮汉破门而入，方才那些交织在新房外墙的尸体四散而逃，尖叫声仿若从地狱而来，是十万鬼众最绝望凄厉的哀嚎。
鬼怕恶人。
哪怕已经过去三载春秋，恐惧依然牢牢地刻在它们的灵魂中。
是那些杀人劫财的土匪。
两个壮汉闯进门来，张望了不过一眨眼的时间，当中一个粗声粗气地笑开。
“小娘们在这呢！”
他低下身去轻而易举地扛起了坐在床上的新娘子。
沈郁从来没有掀开过新娘的盖头，他从来都不知道红绸覆盖下的真相。
姑娘被扛在山匪的肩上。
“她在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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