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
卓炎少时虽然散漫浪荡，不过两世的经历已然令他行事周全从容。
两人下了小舟改为骑马，又是不出半日便来到了昔年惨案发生地，当涂南郡的柳家。占了半条街的宽阔院子死气沉沉，三年过去，空气中都仿佛还是弥漫着一层血腥气。
赤色主门漆面斑驳，黄铜的梼杌兽环脑袋也缺了半个。
门上稀稀拉拉贴着几张没什么作用的符箓，一瞧就是街上算命先生的野路子。
谢山是卓父的死士，道行不低的灵修，他头前走进这扇阴森森的门，其实心里困惑得很。
“这院子里经年血气未消，却怎么一个亡魂也没有？”
卓炎同样不解。
人间五千载春秋，哪一片土地下不曾埋过死人？寻常人家宿着两个幽魂是很常见的事情，像这样一间发生过灭门惨案的大宅子却如此干净，实在是奇怪。
“不管这些。”卓炎漠然，他本就是个凉薄的性子又怎么会理这些闲事，“崔家所图不过心安，没有亡魂更好，也省得我一个个捉起来。”
说到这里卓炎终究还是有些头疼的。
崔家想起这桩事正是因为夫人来此祭奠时同行的道人称此地有厉鬼，倘若他不逮个厉鬼去交差该如何取到对方的雪莲？难道要往别处随便捉一个应付不成？
谢山回身关门，虚虚在门上画下一道封咒，寻常妖鬼不能轻易进出。
卓炎凝神，他深得老天独宠天赋异禀，凝神探查之时仿若与万物合为一体。宅院中掘土而生的嫩草，簌簌行进的爬虫，树上嗷嗷待哺的雏鸟——万物之灵息，一丝一毫也逃不过卓炎所觉。
空无一物。
干净得简直像佛光普照的圣寺了。
谢山跟上来，等着少主的吩咐，卓炎烦躁地晃了晃头拿定主意：“且先宿一晚，看看夜里有何异常，若是还没有——索性别处逮一只。”
主仆二人都是没什么契约精神道德底线的，谢山闻言只是一点头：“是。”
于是就这么住下了。
等待入夜的时间卓炎草草打量了一圈这栋三进两出的宅院，婚宴时挂置的红绸都残留在房梁上。小姐闺房窗上的喜字更是红得扎眼，院中的庭院里翻滚着残碎的桌椅和杯盏，泉眼干涸的假山上、铺满圆润鹅卵石的小路上，处处都是溅落的无法清洗干净的血迹。
仍旧诉说着昔年此地的惨状。
阖家被杀尽，想必柳小姐也不愿再踏入这伤心地。
卓炎挑了一间最干净的客房暂住，房内的景象仍旧定格在三年前，遭了山匪洗劫整间屋子破烂不堪墙柜翻倒，杯盏狼藉。书册被推散一地，桌上唯好的两副字娟秀工整，像是卓炎曾被逼着模仿过的某大家手笔。
他不过多看了两眼，便嗤笑着摇头。
人都死了，再想有什么意思？
卓炎打坐调息，体内灵力运转数周正渐入佳境灵台忽然震荡开来。许是今日见到柳家的样子勾起了他前世的记忆，彼时他正待及冠，携着丑奴和一帮狐朋狗友游遍山川。本家突传讣讯，灭门之灾！
卓家已是当世大族，门下宾客修者众多，岂是等闲凶徒可害？
亲眼见到家人惨状，卓炎一夜入魔，寻出几个可能的仙门，宁错杀不放过，手持屠刀终堕深渊。
灵气运转行差。
卓炎脑海中时而是父亲死不瞑目的狰狞脸孔，时而是谢山万仞穿身的惨烈景象……时而是丑奴。
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画面，每个人的五官都是模糊的。
唯有丑奴湛蓝的瞳孔得以辨认，他被人按住，单薄的身躯激烈地反抗。
“你们要做什么！走开！”
有人挟制着他，另有模糊的人影靠近，手中的刀寒光毕现粗粝的手捏着丑奴的脸：“咱家少爷不想看见你这张脸。”
卓炎一惊，他凶吼着想要扑过去。可是这梦中似乎根本没有他的身影，饶是他拼尽全力混沌的画面都不曾有星点的更改，一切仍旧进行着。
尖锐的刀刃划在丑奴的脸上，那张脸卓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，然而刀痕密布鲜血流淌，这张被伤后的脸，卓炎却看得清楚。
丑奴痛苦地蜷缩起来，被人丢在他们相遇的桥下。
他细细地打着抖，在昏厥中时不时惊得一个哆嗦，像条没人要的野狗。
“救救……”卓炎听见他可怜的咕哝。
唯有寒风吹拂，丑奴没等来救世主，只等到了一个性格暴戾无常的活阎罗。
惊雷顿起，大雨瓢泼，闪电白光近在眼前。
卓炎身形一阵，猛地睁开眼，胸前郁结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运转出错，遭了反噬。腥红的血溅在地上泛黄的书册和信纸上。
谢山略有所感，前来敲门：“少主，可有事要属下相助？”
卓炎撑着脸面，不好意思给别人知道自己运功被反噬的事，没准对方进门。只是吩咐：“雨夜妖鬼喜动，山哥警醒些。”
谢山在门外恭敬道：“是。”
又是一片闪电的白光耀进窗柩，惊雷继而隆隆做响，桌上两盏烛灯霎时熄灭——然而不过一瞬便死灰复燃，再度照亮了这间卧房。
面前的景象，却是连卓炎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都感到震惊。
【凶在十里——亭】
他近乎眼睁睁地看着，面前被溅了血的纸上，一笔一划规规整整地渐次出现几个字。
而他灵脉绝非常人，有两世功法加身，却无论如何凝神窥探都无法从周遭找到第二个灵体。
落笔者究竟是谁？
“你是何人？”四周茫茫，卓炎并无目标地问询。
【沈郁】
那人落笔。
一来一往，有问有答。震惊之余，卓炎的心中同时升腾出不知从何而起的兴奋。面对未知，有人恐惧，而有的人则充满征服的快感。
“沈郁又是谁？”卓炎放松下来，饶有兴致地同这人兜圈子，他知道，此行不会空手而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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