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沈照，我是成橙，你在哪？】
沈照从矿底上来，三个月的煤矿生活，快结束了，他的脸和皮肤从莹白变为深色，紧实的肌肉将一身矿工服撑得很饱满。
看着手机里发来的信息，沈照有些出神。
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吗？
【沈照，我现在就在矿场门口。】
擦了一半的毛巾被沈照扔进水里。
“老沈家那小子，你跑什么？”
有人在后面喊，沈照什么也听不见。
污泥与煤渣混在一起，地面上一股煤烟味窜来，抬眼，荒凉的山上光秃秃的，残余的杂草都不见一点绿色。
那道瘦高的身影走过来了。
他像沈群一样，戴着一顶亮黄色的安全帽，如果不是认识他很久了，就连成橙，都差点没认出来。
他身上的衣服还沾着煤灰，走了几步，定在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。
“成橙，回去。”
“沈照!”
脚下的煤渣硌得难受，成橙白色的鞋已经彻底染上灰尘，她朝他大喊一声。
他侧着身子对着她，背后的荒山和黑漆漆的煤矿前，只能看到这样一个身着矿工服的少年。
“成橙，你听话。”
他就像任何一个真正的矿工一样。
可成橙知道，他不是，他靠自己的努力，一步步，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，又在那所高中里，夜以继日拼命的学，去学那些他怎么都学不懂、学不会的英语。
成橙知道，一次次前进的成绩，几乎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。
可就因为沈群的一句话，他就放下一切，在这里埋头藏身，似乎可以干脆利落地舍弃自己辛苦得来的东西。
没有人会问他，那你怎么办？
他来这样的地方会害怕吗？会觉得辛苦吗？有没有被人欺负？
沈照很瘦，现在，他变得更瘦，骨头外包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。
成橙低着头，泪砸在脚下的煤渣上。
沈照身形微动，显然是看见了她在哭。
他忍不住，又向她走了两步，才停下。
这时，矿场上的大灯打开，从远处照过来，成橙脸上的泪痕，清晰可见。
他伸了伸手，才发现自己刚刚着急出来，根本没擦干净，白净的指尖留着一层茧子，现在，茧子上面，还覆盖着黑色的煤烟。
沈照迅捷地收手，却在半空，被人抓住。
“你——”
耳边凛冽的北风和矿场上满目的疮痍都变成模糊的倒影，沈照薄似利刃的双目微微张大。
成橙扑进他怀里时，一身蓝白的校服，被染得脏污不堪，灰尘四逸，他们却都在那一瞬间笑了。
短暂的、轻松的笑了。
“沈照，你瘦了。”
她搂着他的腰，上下摸摸，自顾自说话。
沈照没吭声，也没拒绝，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乱摸。
“背上都能戳到骨头。”
说完，她好像又哭的更厉害了。
“沈照，你累不累啊？”
她问得很轻，沈照却觉得这句话如此重。
“没事，不累。”
他虚虚揽着成橙，不敢收紧手。
成橙一退开，脊背就撞上沈照的手掌。
她向矿场里面张望，煤烟被风带起来，有些刺鼻，成橙皱眉。
沈照伸手挡住她: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“哦。”
风有些大，成橙低着头，她不说话，沉默的氛围更甚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去啊？”
“快了。”
“那你回去了，学校落下的课程怎么办？”
沈照两指摩挲着兜里的烟，目光望向矿场的大门:“不怎么办。”
“沈照，不然这次换我帮你补课怎么样？”
“理科班的课程你会？”
成橙像泄气的皮球。
她不会。
“好了，回去吧，我很快就出去，到时候去找你。”
“真的啊？”
她抬起头，眼睛亮亮的。
沈照的人生，也好似有了可以期盼的东西。
这些日子，他一睁眼，就会对上一堵黑色的墙，日复一日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那面黑色的墙。
看不见阳光，感受不到温度。
“真的。”
他点头。
成橙依言，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。
走到门口，她挥着手大喊:“沈照!回来了记得找我!”
迎着冷风，沈照应声。
就在他以为她要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时，成橙却快步跑过来，踮着脚一把搂住他的脖颈。
一个极其浅淡，却又饱含抚慰的吻落在脸颊上。
很轻、很轻。
“沈照，我真的走了!”
直到成橙彻底不见身影，沈照还楞在原地。
他用自己带着薄茧的指尖抚着被她吻过的脸，感受到炽热的温度蔓延开来。
寒冬的雪覆盖在荒山草地上，他感受不到冷，一颗心，变得热切、期盼。
沈照没骗她，成橙在姥爷家待了几天。
某天早晨，老小区楼下的栾树叶子被风卷落，成橙半眯着眼睛胡乱刷牙，冰水刺激口腔，她叉着腰往楼下随意瞥了一眼。
堆满落叶的树底下，站着一个人。
隔着四层楼的距离，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长裤，背靠着墙，不知道等了多久。
天色还未完全亮，成橙的晨困尽数褪去。
窗户一打开，冷风灌进来，成橙被冻得一哆嗦。
沈照的眼睛定在她身上，冲她招了招手。
成橙嘴角的笑快咧到后耳根，她呲着牙，嘴巴的泡沫还没擦干净，被沈照看见。
他伸手，隔空点了点。
成橙一愣，身子缩回阳台对上镜子里的自己，一嘴蓝白泡沫，一身浅绿色的棉质睡衣，一捧乱糟糟的头发。
太丑了!
她双手捧着脸，胡乱揉了几下，又想起沈照那个戏谑的眼神。
可恶!
就让他在楼下多冻一会，冻死他得了!
成橙来的急，根本没带几件衣服，在衣柜里挑挑捡捡，也就勉强选了个黑色外套。
姥爷醒的也很早，成橙一出卧室门，他就坐在茶几上沏茶。
“成橙，喝茶!”
姥爷两指敲了敲茶几，成橙冲过去捏着茶杯一口灌下去，被烫得直皱眉。
“你喝这么急干什么？”
成橙边穿鞋边往外跑，防盗门关上的一瞬，她对姥爷说:“去见你孙女婿!”
“哎呀!真的假的？”
姥爷双手一拍，从沙发上站起来，隔着防盗门。
“孙女婿长得好不好看啊？”
老小区没有电梯，成橙下到楼梯拐角刹住脚，冲姥爷笑:“好看!就是姥爷喜欢的那个!”
姥爷还在冥思苦想中，他看中的孙女婿多了去了，成橙说的是哪个？
下了楼的成橙不知道这些，出了门，沈照背靠着墙，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。
“洗个脸，要这么久？”
成橙捂着额头退开:“谁让你——”
“我怎么？”
沈照凑过来，身上的那股薄荷味更明显了。
“没什么!”
成橙脖子有点红，还好被围巾挡着，看不出。
沈照一伸手，成橙被他揽住肩膀，僵硬了一下。
那一刻成橙在心里泪流满面，甜甜的恋爱终于轮到爷了!
沈照察觉到她的僵硬，手一顿。
“不给碰？”
成橙哈哈哈地笑。
“沈照，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？”
他不搭话。
成橙拽着他的手往肩膀上一搭:“给碰，随便碰!”
“不过，你刚刚是不是在楼下等了我很久啊？半天没有看到我下楼，是不是很想我？”
西北风迎面吹来，成橙嘿嘿一笑，像个傻子。
沈照低头捏了捏她的脸:“某人脸皮够厚。”
成橙在心里得意，脸皮不厚，哪来这么帅的男朋友!
小县城的冬天很冷，街边的树坑里堆满了雪。
商户门口挂着大红灯笼，成橙手揣在沈照兜里，笑个不停。
“有那么开心？”
“开心!”
沈照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。
就只是这样和你步行在人海中，我都高兴的要命，心里的快乐多得要溢出来，我甚至可以拿出更多的幸福，分给任何一个路过的人。
成橙在心底这样应答他。
“串串香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啦！限时优惠八折啦！”
“诶，小朋友要不要进来尝尝？”
天很冷，店主拿着喇叭在门口大喊，热情洋溢，这个寒假，显得格外富有生机。
“去呗!”
成橙拽了拽沈照的胳膊，揣在他兜里的手轻轻捏了捏，冲他眨巴眨巴眼。
“好。”
滚烫的锅子将人世沉浮的辛辣都煮进去，成橙吃的鼻尖通红，沈照不怎么喜欢吃辣，只动了几口，就放下筷子，一直在看她吃。
“这个!这个!还有这个!”
成橙兴奋地夹着筷子，沈照的碗被塞满，他一低头，嫌弃之情溢于言表。
毛肚、牛耳、猪舌，各种动物内脏。
“愣着干嘛？”
成橙瞪他:“你看看自己，瘦得跟竹竿一样，别背不动我了!告诉你哦，我现在胖了!”
她恶狠狠地威胁沈照，他不说话，隔着蒸腾的热气，沈照的五官被模糊了。
薄情的眼睛却能穿透白雾，他凑近她。
“我身体好不好，你不知道？”
“沈照!”
成橙从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。
沈照五指握成拳抵在唇边，发出明朗的笑意。
他很少在其他人面前笑，但成橙见过太多次他的笑，放肆张扬的、凌厉的、讥讽的，只有这一个笑，是如此的轻，不掺杂任何重量和情绪。
成橙看得愣了。
火锅的辣油蹭过她的唇，原本的淡粉色转为浓烈夺目的橙红色。
沈照视线下移，盯着她的唇色，眼底晕开一片深色。他凑得很近，成橙甚至能从呛鼻的火锅中，闻到那股薄荷味。
她不自觉地闭眼，唇微微张开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沈照鼻尖蹭着她的脸颊，原本上挑的眼尾下拉，瞥到她的神情，唇角勾着笑，揣在兜里的手掌却紧握成拳，不停地、一遍遍地，摩挲着一根烟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烟草从指尖散开，洒落在衣兜里，他终于感知到那股汹涌的情绪和浪潮，以某种温凉平和的意味，被抑制住了。
现在，还不行。
克制、隐忍，藏在沈照凌厉的眉峰之下的，永远是这两个词。
成橙等了许久，也没等来想象中的那个吻。
她睁眼时，沈照背靠着座椅，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，眼尾上挑:“你在想什么？”
成橙显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戏谑之意，顿时恼羞成怒。
“沈照!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亲我!”
说完，就连她自己都愣住了。
沈照手撑着额角，指尖敲着木质扶手:“我没本事。”
说完，他灼灼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的唇角，意味深长。
“沈照!”
这次成橙直接冲过去，一把拍在他肩膀上，手却被震得又疼又麻。
“真生气了？”
他凑过来，成橙低着头，他坐着，刚好可以看清她的表情。
“我生你个鬼!”
她话音刚落，沈照却忽然站起来，身体前倾凑近，很轻地，吻了吻她的额角。
他的唇不像手掌那样冰凉，反而带着点温热湿润的触感，裹挟着无限的珍惜与眷恋。
“成橙，你不要招我。”
否则，我恐怕，会忍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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