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自横顾念梁衍伤重，在他立誓绝不动手之后，给他换了间牢房。虽然还上着手铐脚镣，至少能自由活动了。众人已散，许忆寒却不想离开，周自横也由她去了。
“你可怪我将你留下？”梁衍靠在铁栏边缘，道。
今日所为，为求自保，也有私心。他当众说出安合庄的秘密，毫无顾忌，原也是想借此将她牵制。
“你只道我会走。我若出去，要么从此离开，要么叫陛下人马前来相救。你两样都不想要。你不想承陛下情义，我心里自是清楚。”许忆寒道，“我留在此地，也无大碍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许忆寒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我现在在此处，又算怎样的一个人？我到底是陛下的人，还是你的人？”
“你当然是我的人。”梁衍道。
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许忆寒伸手进去，摸摸他的脸颊，道：“你果真偷了那心法不成？”
梁衍望着她，不发一言，眸色深深，眼白温润，却独有一道赤脉临瞳。
“我信。”许忆寒道，“我当然是信你的。当日未能逃脱，那家丁之死就成了铁证，事情若复杂起来，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明白。”
“可早知道说不明白，为何不早些服个软？”许忆寒心疼道，“为何一定要等到我来？你既想要我留下，说一声，我留下便是。不用这般费尽周折。那人可是打你了？”
“他都不让我动。”梁衍低声道，侧歪着头，望向许忆寒，看着倒有些委屈。
“回头我替你打过。”许忆寒保证道。两人之间距离虽近，却始终隔着冰冷的铁栏，两边自是柔肠百转，不知为何，体味起来，却硬硬的有些硌人。
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，另一头，李青燃召集众人聚在前厅，也在商讨与梁衍有关之事。
“伤官成格。”李青燃身居主位，背向众人，看着墙上的一幅字画。那画上是远山秋水，烟波钓翁，无边辽阔。
他忽地回身，淡淡道：“他果真能为我们所用？”
“那日大哥以王妃之死相激，他反应之剧烈，不像有假。”王乔鹤道，“周大哥说了，他本性不坏，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罢了。五弟不日便会回来，为何不让他一试？”
“可这是早已说好的事，此刻突然变卦，五哥心里会作何感想？”赵希音道，“一个是八拜的兄弟，一个是外人。你们总是向着外人。”
“他又怎样算得外人？”周自横忽道，“靖王于此事本也有份，他是王爷的儿子，得有今日，未尝不是天意。”
“你早已决定要带他玩，装模作样和我商量什么？”赵希音气道，那日她被梁衍疑心，心下大大不痛快。
“樨京之战，不可有失。”李青燃道，“七妹莫忘了大事。他既已猜出咱们押宝，又侥幸修得同样武功，未尝不可一试。”
“可他偷盗纵火一事，便这样算了么？”俞松阳道，“周伯父死了，大哥悲痛不已，追凶良久。今日仇人就在眼前，心法寻不回，还不能杀之而后快——安合庄怎能与此人为伍？”
他年纪尚小，血气方刚，刚折不屈。自是见不得这般妥协容忍之事。且在家中之时，常被父母说教，父亲又曾与靖王交好，对梁衍颇为赏识赞誉。他自小对梁衍心向往之，不料日前一见，却是这般结局。
“这件事情，等五弟回来再细细谈论罢。”李青燃忽道，“他身上有伤，这几日，找个医生——让六弟好生为他诊治。”
从王乔鹤口中听闻此事，施淮脑袋嗡嗡作响，他那身怪异内功，果真是偷盗而来的不成？逍遥派上上下下，又怎会认可此事？
“梁衍！”他疾奔至地牢，看到许忆寒与梁衍坐在一处，不知说着什么。他心中焦急，喊道，“你怎会承认？”
“我承认，自有我的好处。”梁衍坐起身来，转头望着他。
“季思清怎样了？”梁衍问道。
“清儿疲累，却无甚大碍。我送她回去了。”地牢之中，光线微暗，眼看好友重伤受困，施淮心中忽生不忍，“你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“你我相识仅一年，如何看得清楚？你又是什么样的人？”梁衍低声道。
“我对你确实有所隐瞒，”施淮道，“不过，我可以对天发誓，绝无伤害你们兄妹二人之心。你我皆有过失，就此打平，可好？我不管你偷没偷什么心法。”
“你我于深雪堂前八拜结交，现生此嫌隙，岂是一句打平就能解决？”梁衍道。眼前之人忽然变得无比陌生，梁衍心中不禁寒意阵阵。
“五哥过几日便会回来。”施淮忽道，“距我三哥所说，你们心法本是同源。我从未见过他，不过听说，他武功厉害得紧。”
施淮又无言待了片刻，才想起自己来此地的要事。他替梁衍处理了伤口，却惊于那人身体强健，大部分伤痕已愈合如初，只有后背一块拳头大小的地方，还有些殷红的痕迹。
“许姑娘，这是给你的。”施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，抛给了许忆寒，道，“你身上之毒，我虽不可解，这些药说不定会有些用处。三月一服，方子也写在里面。”
“多谢。”许忆寒低头道。
“什么毒？”梁衍一惊，“莫不是赵希音——”
“不是。”许忆寒怕他再生误会，抢道，“是我自己的缘故，与那位希音姐姐无关。之后再给你细讲。”
“许忆寒，你又瞒了我些什么？”施淮已走，梁衍忽地泄气，道，“我被你们安排的团团转，像是天底下最大的大笨蛋。”
“我早想与你说了，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。”许忆寒道，“此事与王爷有关，你可要听？”
“我爹爹？”梁衍闭上双眼，沉下心来，道，“你说吧，我听着。”
许忆寒将靖王给季思誉下毒，自己又为季思誉引毒一事，轻描淡写过了一遍，道：“我原是不想与你在陛下与王爷的事情上再多争执，没想到，竟不小心牵累了你。”
“牵累什么？我爹爹……又是我对你不住。”梁衍喃喃道，“我又怎能怪我爹爹？他果真给季思誉下了毒么？他……他为何要给季思誉下毒？季思誉可是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？”
许忆寒摇摇头，道：“王爷想要控制陛下罢了。”
“他何以用这种办法？”梁衍道，“他……我……你可知道，他在我心里，是什么样的人？”
“他小时候在司阳山学武功，被兄长有所诬陷，师兄弟们也排挤他，下山后便立誓再不使冠月剑法。他零零散散学了其他武功，仍是年少有为的大英雄。他十八岁平定临安龙蛇仙人之乱，做了先皇的大将军，不过一年，便做了王爷。他从恶人手里救下我母亲。”
“过了几年，先皇与他和解，又留了密诏，我爹爹眼看就是南阳皇帝。虽说动乱将至，在那之前，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和平。”
“他和我妈妈很好，不过更疼季思清一点，他叫我让着清儿，”梁衍道，“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爹，他带我爬山抓鱼，我们还去打猎。”
“长这么大，我做了不少混事，爹爹却只打过我一次。他不再练武了，却一直盯着我的武功。我以为你死了，不见了，我不知道我是谁，执意要同你到一个地方去。爹爹阻拦，却被我出手伤了本元。我那日昏了头，爹爹……吐了血，好多天没好转过来。那日在凤凰山，我本该寸步不离他身边的，却被季思誉……被你们骗走。他武功不弱，你可知道？我爹爹他——他怎能轻易被季思誉推下山谷？”
许忆寒忽地想开口，又悻悻闭了嘴。
“一家之言。”梁衍惨然一笑，道：“我自然知道。我也就知道这些。我不知道的，可能还有更多罢。”
她靠在梁衍怀里，心下颤动，却不知该说什么话。梁衍抚过她的脊背，手掌温暖，冰凉的铁链也由上滑下。
“我若能与那人打上一场，便得活命。”梁衍低声道，“那人所修心法，实则是我逍遥派的内功，而且，他约莫只修了半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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