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炎两句还没奚落够，院子里的厨娘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。
卓家虽有主仆之别但是并没有严格的尊卑限制，卓炎自小没有娘亲，是家里的妇人一人一把拉扯大的。故而卓炎虽然是家中的少主，对这些仆从也多有尊重。
刘妈妈伸手抓鸡，卓炎还狗腿十足地给人递了过去。
“刘妈，一大早的这是唱一出？”卓炎噙着笑问。
刘妈妈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厨娘从口袋里掏出圆滚滚的红苹果，奖励似的喂给小羊羔，看得卓炎眉头一跳。
这个糟心的玩意，倒是很会收买人。
刘妈妈气势如虹一手扼住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公鸡脖子，掐的对方直接没了声，连翅膀都扑腾不动了。
“这不是阿丑醒了，张罗着早上吃鸡汤面——少主来得巧可有口福了。”
卓炎愣了愣，下意识脱口问道：“阿丑，还会下厨呢？”
“学艺在精不在多，”刘妈妈和蔼地笑着，“只是煮面，阿丑的手艺可不比我差。”
卓炎极力回想着从前的事情。
上辈子他委实对阿丑的关注过于少了，这人就像一滩平静的水，总是沉默地跟在自己周围。他若回头，必然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眉眼。
久而久之，习以为常。
他仗着对方沉默的纵容，一再践踏对方的底线，对人家疏于关怀，如今更是对阿丑知之甚少。
原来全家的人都喜欢这个宠辱不惊的丑奴，只有他才会以貌取人。
卓炎懊恼着，厨娘们已经叽叽喳喳回去围观丑奴煮面，只剩下那只小羊羔还在哼哧哼哧啃苹果。
卓炎的头又开始疼了。
他怎么记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，沈郁也是个好骗好欺负的温润大美人，自从入住了这只羊的身体，脾气日渐暴躁。
“喂！”卓炎用鞋尖踢小羊翘起来的屁股。
被羊羔狠狠一瞪：“你再找不痛快，我就进去告诉阿丑你想害死我，叫他不给你面吃。”
卓炎活了两辈子，逆转时空的事都已经不足为奇，愣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只羊威胁。
偏偏他投鼠忌器，眼下还真不敢把对方怎么样。
“同你说件正事。”
卓炎蹲下来，围观羊吃苹果。
小羊用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，吭哧一口咬掉一半。
“你记不记得，当涂的崔家？”
“我又不是老羊痴呆，这才走了几天怎么会记不住？”沈郁觉得卓炎定然是脑子有点问题。
“方才山哥同我讲，崔家传了讣告，崔家主——没了。”
吭哧吭哧的咀嚼声戛然而止。
小羊眼珠一转，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“那崔家现在是……”
在这件事上，他们俩有难得的默契。
卓炎明白他在想什么，沉声道：“是府里夫人在主持后事。”
“据说这位夫人成婚数年一直深居简出，这次崔家主突然离世她不得不走出内宅，开始操持家业。”
怎么就会这么巧？
“你觉得，这里面有那位柳月莺几分功劳？”卓炎戏谑问道。
小羊用蹄子跺了跺地面，这是它感到烦躁的表现。
“都是她做的又能如何？这是姓崔的欠她，她讨回来天经地义。”
“呦——”卓炎得意地拖着长音调侃，“还是只有侠义心肠的小羊羔，就是刚才抓鸡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仗义啊？”
这个人真是烦透了。
小羊羔哒哒哒跑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，扭头咩咩叫着扑进了院子里。
卓炎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阿丑亲手烹煮的早饭，他看着面前那一碗清汤寡水的细面，原本想当作绝世珍馐一般细细品味。
然而——
然而入口之时异样的熟悉之感唤醒了全身的每一处记忆。
那年他阖家被屠，遍地尸骸，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所谓。那段日子的记忆至今还是模糊的，他陷入绝望的沼泽难以自拔，几次望着九色浮华剑几欲随父亲一同离去。
那段慌乱的岁月里，模糊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一点。
就是这碗汤、这把细面。
阿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半步，他默默无言地陪伴自己走过最痛苦艰难的时光，拉着他走出了绝望的苦海。
只不过厌憎的情绪蒙蔽了卓炎的双眼，他那时除了厌烦，竟然没有意识到阿丑这样的好。
“少主……不合胃口么？”
丑奴盛了面就绞着手忐忑地站在卓炎身侧，眼瞅着对方地脸色几经变幻愈发难看，还当这大少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又上来了。
“还是、还是让刘妈给您做些合口的吧。”
卓炎连忙收敛情绪，摆出一张温柔的笑脸，轻轻拉着阿丑在自己身边坐下。
“味道很好——我只是在想，我们阿丑性子好手艺也好，还有什么惊喜藏着没给我看到？”
丑奴向后缩了下肩膀，卓炎看见阿丑身后的小羊羔夸张地朝自己翻了个白眼。
“没什么了。”丑奴小声道。
卓炎怕自己吓到他，连忙补充：“已经够好了，再好下去我都配不上你了。”
小羊羔又翻了个白眼。
真想把它做成烤全羊。
卓炎囫囵吞了一碗汤面，见底的时候丑奴还在斯文地挑起面条细嚼慢咽，嘴唇开合只差一点就要被银色的面具挡住。卓炎生怕面具碍到他进食，也意识到整天带着这东西生活多有不便。
悄然一抬手正待替阿丑摘下来，谁料对方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，一连退了多步。
“少、少主！”
卓炎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。
“往后，就不要必带了。”
因他隐约记得，当初是自己厌恶阿丑被割伤的脸才会强令他终日带着面具示人。如今他已经能够接受对方的一切，又何须执着于一张假面？
可是丑奴摇了摇头，这张面具如今对他来说不只是遮挡面孔的工具，更是庇护着他尊严的屏障。
“已经习惯了。”丑奴不善言辞地抗争。
阿丑逆来顺受的性子很少会反驳自己什么，他如此说便是极其不愿意摘掉面具了。卓炎心里一瞬走过百八十个念头，仔细想想，或许比起戴着面具阿丑更不愿意用一张被割花的脸示人。
可是如果，他能够治好这张脸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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